浑金璞玉

浑金璞玉     作者博涵


璞玉先生姓什么?我不方便告诉您,但是我可以告诉您。他是我们楼门里住在顶层且房子最小的一个邻居。

在那个没有电风扇,没有空调的年代,他带着夫人和孩子挤在那间南北不通透,仅有十几平米的小屋里。您知道在炎热的夏天,在晒得烫手的天花板下面,他们一家人怎么能呆的下去。

事实上,整个楼门里的人,整个夏天的傍晚在家里都待不下去。

大家要到楼下的树底下乘凉,要聊天,要人人手上提着马凳和蒲扇出来聚一聚。他们穿着随意,但是不失见面的礼仪,互称对方为师傅。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的老工业基地,各怀绝技,陆陆续续的拿着国家的调令来北京参加航天五院的筹建。

璞玉先生来的晚,是从国外回来的大知识分子。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,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的日子里,他的头上没有师傅的光环,所以被称为先生。

他带着夫人和儿子出来乘凉时,总好像找不到扎堆的地方,只好一家人静静的乘凉。他是个瘦高个,戴着一副眼镜,坐下和转身的动作都是慢条似理的。我偷偷的看着他另类的言谈举止,笑他像纪录片中的末代皇帝溥仪。他的夫人虽不装扮,但还是与邻居的大妈们有着说不出的不同。夫人个子高挑,长得漂亮,这让他遭到了许多嫉妒的眼光。他的儿子从不跟我们嬉闹着的玩,虽然看不了多一会儿天就会黑。他手里也不忘拿着书或者画什么的,一副学而时习之的样子。他的妈妈则不停地为他扇着风,驱赶着蚊虫。看来他们与短裤褂子,大蒲扇,大声说话,开怀大笑的我们真的凑不到一块去。

我和璞玉先生一家近距离接触的很少,虽然同住一个楼门,又是上下层的邻居。印象最深的一次也是在傍晚乘凉的时候。

那时小学校的老师们都在搞革命大串联。学校放假不开学,我刚上四年级,正式半大孩子吃死老子的时候,为了补贴家用,我打鱼摸虾,还养着 20 来只小鸡。每当收麦子的季节,傍晚的麦杆上会爬满了一种叫做金龟子的虫子。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跑到邻近的地里去玩捉蜻蜓、捉蚂蚱或者做藏猫猫的游戏。而我总是在这个时候,手里拿着瓶子去捉金龟子。这个时候,金龟子会一对一对的在一起,忙着私密,放松了警惕,因此也最容易捉到他们。用手一撸,就会抓到几只,依次把它们放进瓶子里。

我敢说,在所有的孩子中,我是最能干的。总之,我做的事情一定要对家里的生计有意义,很少去做那些混跑追打的游戏。就在我满载而归,路过璞玉先生一家人的时候,他们竟然向我挥手招手示意我过去。只听璞玉先生用生硬兼口痴的普通话对我说:“是…你是怎么找到这么多虫子的?是,你是抓它用来做什么?是…你抓的虫子是叫什么名字”?看得出,他们在很努力地接近与大菩扇邻居的距离,寻找与我攀谈的话题。

虽然我早已习惯了楼门里南腔北调的语言交流,但是这家人的上海口音我还是第一次听得这么仔细。我告诉他们,这虫子是用来喂鸡的。鸡吃了这个虫子,长得快。看他们有些害怕的样子,我倒出来一只有蚕豆大小的虫子,拿在手里给他们看。趁金龟子张开翅膀准备逃生的瞬间,我“”啪一下把摔在地上,一脚将虫子踩扁,随即俯下身拾在手中轻轻一撕。那虫子已经身首异处了。他们像受了惊吓一样为我的技艺连连称奇。

晚上回到家跟父亲述说我的捉虫记以及璞玉先生说话近乎于口吃。他的儿子长着白嫩的手,和他的夫人夸我能干:“你一个小孩子,黑里透红的臂膀上已经有了带棱角的肌肉了”。

我们家来自东北,天寒地冻,环境恶劣。传统文化中,凡是这样的地方,家族特别注重对男孩子的性格教育和熏陶,重男轻女。男孩在家庭的地位高,比如家里来客人吃饭,男人能够上桌,女人则是上不了桌子的,包括母亲。这其实是一种责任和担当的教育。在面对自然和人为的艰难时刻,养兵千日,用兵一时,男爷们要能顶得上去。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,这是支撑男尊女卑、道统的基石,也衍生出了男孩子在家庭中霸道、大男子主义的陋习。直至今日。虽然父母已经故去,兄弟姐妹家庭聚会时,这个习俗仍可露出端倪。

一个家门的兴旺主要看男人。如果日子过得不好,别人会用一句话笑话你,即“家里没有男人”,如果有这种宁可站着迎风死,也不躺着生的男性文化的鞭策。当今的“躺平”“娘娘腔”文化很难有市场。

璞玉先生对楼门里大国工匠级的师傅们有着自卑式的尊重。师傅们物以稀为贵。对这位大知识分子的臭老九自然也是十分客气。但是近而远之,按现在的说法叫做文化差异。父亲说:“璞玉先生是不会老跟咱们做邻居的”。我听了感到十分诧异,正在我云里雾里,不知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时,又一句更重的话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。

“等着瞧吧,他家那孩子将来有大出息”。我听了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当天晚上,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。父亲为什么当着自己家的小男人说别人儿子将来有大出息,那我呢?我往哪里摆?为什么那孩子会有大出息?要知道,打我记事的时候起,来自亲朋的这份夸奖只属于我自己。这个疑问成了我对未来的焦虑。很长时间令我挥之不去。

璞玉先生真的搬走了,连着她漂亮的夫人和那个手不离书本的儿子。这让楼门里的叔叔婶婶们闲聊时少了一个话题。而我却时常的想念着他们。他们是最晚搬进这个楼门里来的,又是最早搬出去的。他家为什么搬走,又去了哪里?成为我心中的一个迷。

时间又过去了几年,那是 1974 年的冬天,我一晃一晃地在楼门口的绿色邮箱等没待着高中录取通知书。这是文革后录取的第一批高中生,让我感到“读书无用论”彻底无用了。有用的是学习成绩。千军万马独木桥,考不出好成绩,你就上不了高中。老师当着全班同学讲这番话时,手里的教鞭让我瑟瑟发抖,好像随时会敲到我的脑袋上。

我站在楼门口,焦急的盼望邮递员的出现。今天是第三天,也是发录取通知书的最后一天。如果今天还拿不到通知书,就说明我被淘汰了。为了这一天,我手不离书本,发着高烧,还在被窝里复习功课。

上午 10 点钟,我终于收到了那个写着我名字,盖个学校红色印章的录取通知书,我忘记了高兴,眼泪夺眶而出。霎那间,我想起了璞玉先生,想起了他的夫人看我的眼神和他们手不离书本的孩子,璞玉先生是我心中不倒的航标。等着瞧吧,我要让爸爸妈妈看见他们的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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