改造15第十一章
第十一章
(一)
在连仓的一再坚持下,他们在南京只逗留了两天就返回了北京。如果说政治运动就像一个漩涡,连仓觉得他们是在漩涡的最边缘。以前连仓仔细观察过河里的漩涡。被卷进去的树叶都身不由己地随着漩涡一起旋转,而且越转越往中心跑。可是他也发现,在漩涡的最边缘的树叶不但没向里卷,反而被漩涡的力量向外抛,渐渐离漩涡越来越远。连仓就是有那种害怕被社会抛弃的心理。他是正统思想教育出来的学生,满脑子都是正统的观念。学生脱离学校就是错误行为,回校参加运动才是应该的。尽管大鼻子给他上了好几课,也没改变他的主意。大鼻子这人聪明是真聪明,可老让人觉得不靠谱。就像下象棋,有的人凭的是多年的实际经验,是扎实的基本功。而有的人则靠的是灵活机动随机应变的能力。大鼻子就属于后一种。不管遇到什么事,他眼珠一转就能拿出应对的办法。就拿这次他们出去串联说吧。一开始他们手里没有火车票,可大鼻子楞是带着他们从车站货运大门翻过去上了火车。这要是被抓着不就走不了了吗?大鼻子说,什么事都得碰碰运气,大不了被抓着。被抓着就不走了呗,有什么可怕的?还有,他们走得很仓促,谁也没有多少钱。到一个地方去,身上没钱没粮票哪行啊。结果到了地方,大鼻子和人家说钱包丢了,人家还真借给他们钱和粮票了。虽然都了借条,起码眼的问题解决了。事后连仓问大鼻子,人家要是不管怎么办?子说,不管咱再想别的着儿,这算什么。他太聪明了。不对,有敢想敢干的精神。
刚回到学校,就要两件事震动了连仓。一个是他们班有一个女生因为她爸是国民党军官就挨了斗,她不堪忍受挨打和侮辱就趁人不备从教室的窗户跳下去了。因为是二楼,所以没有摔死可能腿摔折了,被送到医院去了。这个女生人长得又白净又漂亮,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。她怎么会这么刚烈呢?另一件事是黄莉莉和人大附中的几个学生一起去越南了。黄丽丽原来不是班里趾高气昂的红卫兵吗?怎么跑越南去了呢?难道真是去抗美援越去了?后来连仓听同学说,黄莉莉她爸也被揪出来了,是党校的三反份子。她的脸面一落千丈,在学校呆不下去了,就和人大附中的一伙人跑越南去了。连仓觉得,这也是一种逃避啊。
学校里进了工宣队,后来又进了军宣队,开始了复课闹革命。说是复课,其实就是天天由解放军领着学习毛主席语录。课间就一起排队在操场上跳忠字舞。这个连仓不陌生,他初中的时候就在班里教同学跳集体舞。现在的忠字舞和集体舞差不多。同学们跳得都很认真。大概都是在表现对党和毛主席的忠心吧。
吃完晚饭连仓发现宿舍里同学都三三两两地对弈围棋。嘿这挺新鲜的。连仓很早就会下象棋,却从来没下过围棋。于是他也蛮有兴趣地看着别人下,用心琢磨围棋的下法。正好有个同学系,我也是刚学,咱们一块学。没有对手,就拉他一起下。连仓说我不会。那个同学说,没关系,我也是刚学,咱们一块学。
连仓觉得,围棋比象棋难学多了,下一盘围棋得一个小时,太费脑子。不过,连仓发现,围棋真不错。可以使人平心静气聚精会神,少有杂念。大概同学们的心里都知道,,这日子口最好少说话,话说多了就容易给自己找麻烦。可是谁要是老不说话也挺别扭。这下好了,专心致志下围棋,坦坦然然少说话。妙。
(二)
上海《一月风暴》迅速席卷全国。《东北的战鼓》、《西南的惊雷》接踵而至。到处都在抢班夺权,“革命委员会”像雨后春笋一样相继成立。河泊厂当然也不例外。河泊厂分成了两块,东河泊厂和西河泊厂。东河泊厂革委会占了李破车他们家的小四合院,西河泊厂革委会占了贾梦莲的小四合院。他们两家都被轰到南边胡同里的一个小四合院。这个小四合院当然比起原来他们住的四合院差多了,不过还算整齐。北房两大间,东房一小间都归李破车他们家住。可怜贾梦莲,老伴死了,两个儿子都在单位犯了事,都回不了家,家里只剩老头一个人了。因贾梦莲挨了斗,还查出是国民党特务,所以就把他一个人塞到小院旮旯的一间小破屋里了。这间小屋只有一米多宽,三米多长。以前大概是院里的茅房,后来把粪坑填上就成了一个狭长的小屋。小屋里边只有一个单人床,一个小桌和一把椅子。
贾梦莲本来就像东郭先生似的是个干枯的老头。自打挨了斗就染上了病疾,每天咳嗽不止。每一咳嗽身体都佝偻成一个大虾米一样。可怜他还是这一带的名医,连自己的病都治不了。多亏李家心善,见老头够可怜的,就每顿饭都给端过去点。好在老头也吃不多,有点就够。混到这份上吃什么也将就了,好歹能吃口热乎的。
李破车的四儿子在师大读书,住校,一个礼拜才回来一趟。他每次回来都去看看贾梦莲。因为他觉得这老头快不行了。坏四的判断没错,就连贾梦莲自己也觉得活不了多少日子了。终于有一天,老头躺床上起不来了。正赶上坏四去看他。他拉着坏四的手说:““我快不行了,活不了几天了。我还有一件事没干,你帮帮我行吗?”杯四说:“行啊,没问题。"
坏四知道贾梦莲要求他干什么。因为几个月前坏四曾经问过贾梦莲:“你怎么不把自己几十年的行医的经验写成书呢?梦莲说:“我本来是有这个打算。可是谁料到我倒了这么大的霉呀。想我贾梦莲活在世上几十年,每日都是认真行医小心做人.没得罪过谁,也没和谁结过怨,怎么运动一来就斗到我头上了?说我是国民党特务,这不是子虚乌有吗?我们家祖传行医都是本本分分的,从不参与政治,怎么会和国民党沾边呢?他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把我给斗了,我上哪讲理去?我心里一肚子气还写什么书!我那两个儿子没一个随我的,都不跟我学医。我写书留给谁?”坏四说:“老先生,您得这么想,您从医几十年一定积累了很多经验。这是一个宝贵的财富。您发明的贾氏三针疗法是您医疗技术的精华,应该总结出来传给后人。您说呢?"贾梦莲当时摇摇头,没说什么。看来现在他想通了。为此坏四做好了一切准备。学校暂时不去了。反正学校也不上课,去不去的都行。
就在贾梦莲的这间狭长的小屋,开始了一篇医疗技术论文的写作。一个躺在床上说,一个坐在旁边记。
"从医道,心要专。为人民,记心间。观其色,辩虚实,分表里,知热寒。”老人家用三字经体叙述。可由于病重体虚,老头说几句就得喘半天。看得坏四心里一阵阵发酸。俗话说,医不自医。这是一个悖论。贾梦莲有真么高的医术怎么不给自己治治了呢?贾梦莲说:“大夫治病,治不了命。我命该绝,神仙也救不了。”贾梦莲的两个儿子都在单位里挨斗,谁也回不来。坏四只好连照顾老头带记录口述。就在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,贾梦莲的口述也接近尾声。
"贾氏三针到此终。”罗贾梦莲艰难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便长舒一口气,缓缓地闭上了眼睛。
(三)
好多日子没去找大忠了。连仓听说大忠他爸二栓子当上了自行车厂革委会主任,这让连仓感到有些意外。他爸是58年才参加的工作,开始就在一个自行车零件商店当普通店员。还不到10年怎么就当上了自行车厂的革委会主任了呢?真是人不可貌相啊。因此连仓犹豫了,还去找大忠吗?因为连仓的爸爸被遣返回老家了。这两家紧挨着的邻居正在往两个相反的方向发展着,一个不断的在上升,一个越来越下降,这让连仓的心理上难以接受。他似乎一下子和大忠拉开了感情的距离。还是不去找大忠了,否则见面说什么呢?多尴尬呀。连仓正在这思前想后,忽听门外“哗楞楞”的一阵车铃声。一定是大忠来了。连仓出门一看,嗬!只见大忠骑在一辆28锰钢大链套自行车上,车把上的转铃闪闪发光。连仓禁不住说道,“唉呦喂,你可真牛啊。首都牌,刚兴的你就来了一辆,路子够野的。”其实连仓心里很明白,大忠他爸都当上自行车厂革委会主任了,还能不近水楼台吗?可是大忠还是那种无声的笑,也不解释。大忠推车走到连仓跟前说,“知道吗,大鼻子家出事了。”连仓听了忙问道:“怎么了?”大忠说:“大鼻子他爸本来就血压高,在干校有一次挨斗的时候脑袋冲下喷气式,结果一下子就栽在地上了,是脑溢血,被送回家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。当晚就去世了。”连仓说:“那大鼻子还不得疯了?”“是。可是他爸临死一再嘱咐他,不要有恨,不要有恨。”后来大鼻子他妈也从老家回来了,娘俩把他爸火葬了。大鼻子在自己的手腕子上用刀刻了一个字母“h”。这很明显,“h”就是“恨”字的拼音字头。他还是没听他爸的话呀。
大鼻子要去长城,说是去散散心。当然还是连仓大忠他们仨一起去。他们用通用月票坐公共汽车只能坐到南口,再往那边就没公交车了,只好腿着。他们一人背着一个书包,里边有两个馒头一块咸菜,还有一个军用水壶,里边装置凉水。他们边走边聊。连仓先主动跟大鼻子说道:“你们家的事大忠和我说了.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得想开点。”大鼻子说:“我想得开,什么都想得开。就是不明白一点,这场运动到底要打倒谁?是,报纸上说了,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。可我爸他不是牛鬼蛇神呀?他一辈子老老实实,安分守己,充其量就是旧社会的一个知识分子。他绝对拥护共产党,拥护社会主义。怎么忽然就成了三反分子了呢?”大鼻子大概一肚子话憋了好长时间了,今天正好有机会发泄出来。“我爸从小就教育我,要老实本分,别招事惹事。我听我爸的话,从来就不敢胡来。可是有什么用呢?你不惹事事来惹你。我爸如果不挨斗,不头朝下的喷机式就不会脑溢血。我知道我爸,他虽然血压高点但还不那么严重。这帮王八蛋,见老实人不欺负他们就他妈难受。我要有枪都把他们丫的都给毙喽。留着这帮祸害早晚得误国。"
他们走着说着就到了云台。连仓累了,有点走不动了,就说:“咱们歇会吧。最好能搭个车,不然我恐怕走不到。”大鼻子说:"那咱就歇会,看看能不能截辆车。”
其实路上过往的卡车挺多的,一会就一辆。这时远处正好来了一辆解放。他们赶紧上前向卡车招手。可卡车像没看见一样一加油门就开过去了.没关系,再等下一辆.不一会又来了一辆。他们这回索性横站在马路中间向卡车招手。这回卡车站住了。大鼻子很有礼貌地跟卡车司机说到:"师傅您好,我们想去长城,实在走不动了,拉我们一段行吗?”
司机探出头看了看,没说什么。大鼻子冲,连仓他们一招手说:“上。”他们仨赶紧往车后跑去,打算从后边上车。可当他们刚跑到车后,卡车突然轰的一下就开走了。大鼻子骂了一句:“嗨,他妈的,耍我们哪?”
如此,他们截了好几辆车也没上去。连仓沮丧地说:“算了吧,你没看吗,人家都不愿拉咱们。”大鼻子说,"都走到这了哪能算了呢?”一抬头,他发现不远处走来一个女生。他说道:"这回有辙了,看我的。”他三步并作两步迎着女生走去。和那女生不知说了些什么,这女生便点头同意了。那女生走近了连仓才看清,原来是黄莉莉!这也大巧了吧。连仓刚想跟黄莉莉搭话,远处又来了一辆卡车。黄莉莉赶紧上前招手。车停下了。黄莉莉和司机说了几句,司机就一挥手,让连仓他们都上了车。黄莉莉竟然还坐上了驾驶室。
(四)
昨天去长城本来是连仓他们四个人一起去的。可是逛着逛着不知道怎么就走散了。连仓和大忠在一起。大鼻子和黄莉莉不见了。连仓和大忠喊了半天也没找着。后来干脆不找了。到今天连仓心里还纳闷呢。怎么好好的就走散了呢?他记得他们开始就是两两地前后走着,边走边聊天。后来聊着聊着一回头,大鼻子他们俩就不见了。不对,这里一定有猫腻。
大忠骑着车来了。连仓跟大忠说了自己的怀疑。大忠露出了诡异的笑。不用说了,大忠肯定也觉出了这里边的蹊跷。大忠说:“咱们找大鼻子问问去。”说着,连仓就从家里推出了他那辆破车,俩人一块去找大鼻子。
大鼻子就鼻子大,眼睛不大。可他那双小眼睛贼溜溜的发着光。连仓一见面就劈头问道:“昨天你哪去啦,害得我们找你半天?你是不是逗我们俩哪?”大鼻子说:“谁逗谁呀?我还找你们俩算账呢。你们就知道噌噌的往前走,也不顾着点后边的人。”连仓一看这是一本算不清的账,就转了话题,问道:"唉,昨天你和黄莉莉都聊什么了?”大鼻子说:“主要就是聊她那回去越南的事。"“她怎么说的?”"咳,她说他们一过边境就被当地民兵给抓住了。他们和民兵反复说要和他们一起并肩战斗。跟着那人走。到了指挥部。有一个人说带他们去上前线。可给他们乐坏了.。可是语言不通,人家就是不信。结果,民兵就把他们押送到了指挥部,。有一个人说带他们去上前线。可给他们乐坏了。就跟着那人走。可是走来走去走到了一个地方,那人往远处一说,你们已经踏上中国领土了。顺着这条道就可以回去了。"者,以后不要再来了,否则会有生命危险。这时他们才傻眼了.记才明白是被人家给骗回国了。得了,说什么也没用了,还是乖乖地回家吧,就这么着,他们到越南就转了一圈就回来了。
笑过后,大鼻子问连仓:“你跟黄莉莉是同学,她这个人怎么样?"连仓敏感地反问道:“怎么,看上人家啦?"大鼻子说:"净瞎说。不过我觉得这人不错,可交。”连仓说:“那你就跟他交交呗。"
大鼻子没说实话。昨天他和黄莉莉其实是心照不宣地有意避开了连仓他们俩。这俩人躲一边鼓捣猫腻去了。
黄莉莉现在不穿老兵装了,而是新时兴的一身学生蓝,再配上刷子辫统帅鞋,越发显得精神挺拔。而大鼻子呢,别看眼睛小点,但有些凹陷,再加上他白皙的皮肤,真有点欧亚混血儿的模样,所以二人一见面就互相有了好感。黄莉莉本来就对男女生界限不以为然。她和连仓从来就没顾及过男女界限。她能手把手地教连仓游泳说明她心里毫无顾忌。而且她还是一个想得到就做得出的人,大鼻子似乎也是这样,只要他愿意,什么出格的事他都敢干,这俩人一下就粘在一起当然是很自然的事了。其实还有背后的原因。黄莉莉本来属于红五类,可她爸被揪出来了,一下子就变成了黑五类,这对她的打击特别大。她简直不愿面对学校的同学了。那次去越南其实就是想逃避现实。没想到失败了。回到学校她就成了一个逍遥派,到处东游西逛,和谁也不搭群。这回遇到大鼻子,她似乎找到了一个放置她那颗孤独的心的合适地方。大鼻子也是。父亲含冤故去,他有一肚子怨恨没地方排遣,也特别需要心理上的慰藉。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心灵的港湾,安顿一下疲惫的心。
这些连仓都看出来了,只是不愿说破了。都十八九了,谁还不明白这点事?他心里有点后悔。要说他和黄莉莉接触够多的了,机会也很多。可是连仓老是存有戒心。每次和她单独接触他都小心谨慎,不敢越雷池一步。(其实离雷池还远着呢。)这回好了,人家大鼻子抢先出手了,连仓只有在一边看着的份了。
接连几天,大鼻子都单约黄莉莉出去玩,把连仓和大忠甩一边了。这哥俩来气了。大忠说:“让丫请客。”“对。”说完,他们俩就骑车到了大鼻子家。没想到大鼻子痛快的答应了。"上哪去?”连仓问道。大鼻子说:“别问,就跟我走吧。
大鼻子把他们一直领到了展览馆莫斯科餐厅。连仓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。因为他们以前凑一块都是去小饭馆,莫斯科餐厅他们连想都不敢想。怎么这回大鼻子这么大方呢?等进了餐厅连仓就明白了,因为他看见靠窗户的那个餐桌上黄莉莉已经坐在那儿了。连仓和大忠互相看了一眼,心想:得,咱俩又当电灯泡了。
(五)
昨天大鼻子又去找黄莉莉了。是大鼻子主动说想去黄莉莉家看看,黄莉莉欣然答应了。
黄莉莉家住在郊区的一个大院子里。虽然是平房,但从外观上就是一处小型别墅。可是房子的四周都糊满了大字报,不是“打倒xx”就是“火烧xx”。进了门大鼻子才发现黄莉莉她们家的房子真多,客厅、卧室、书房、厨房、餐厅一应俱全,连黄莉莉自己也有一个单独的卧室。客厅的窗户挂着窗帘,挡住了外边耀眼的阳光。大鼻子还从来没进过这么大的房间,自我感觉真有点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,心里有些拘谨。为了缓解尴尬大鼻子问黄莉莉:“你爸你妈呢?”黄莉莉说:“我爸进牛棚了,我妈上我姨家去了。”“哦。”大鼻子答应着就坐到皮沙发的一头了。黄莉莉坐在沙发的另一头。黄莉莉说:“过来点,坐那么远干什么?”大鼻子说:“行,我坐这就行。”黄莉莉抿嘴一笑说“还装什么装?你一说想看看我们家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。你真小儿科。怎么了?害怕了?”这回大鼻子倒闹了个被动,就站起来坐到了黄莉莉身边。“抱我。”黄莉莉像命令似的说道。大鼻子立刻伸出双臂把黄莉莉拥进怀里。黄莉莉不胖,但不是骨感体型,大鼻子拥着她感觉柔软而富有弹性,和他想象的一样。其实那天大鼻子一见她就有想拥抱她的冲动,可是他不敢。不是没勇气,而是怕弄砸了。今天要不是黄莉莉这么主动,他恐怕还得费点周折。现在好了,一切都是那么顺利。他们就这样静静地拥抱着。大鼻子感到黄莉莉的身体有点颤抖。大鼻子调整了一下姿势,把黄莉莉搂得更紧了。黄莉莉也就势往大鼻子的怀里钻,把脸贴在了他的胸前。
黄莉莉忽然哭了,眼泪扑哒扑哒地往下落。这是大鼻子始料不及的。他赶紧用手不停地给她擦眼泪。他的眼睛里也湿润润的。他捧起她的脸看了看,就把自己的嘴唇按在了黄莉莉红润的嘴唇上。
回到家躺在床上大鼻子还在回味着和黄莉莉的会面。不是回味他们的亲昵,而是在反复琢磨他们激情过后的交谈。当时大鼻子搂着黄莉莉问道:“你怎么哭了?”激情过后的黄莉莉已经冷静了许多,说:“我就是一时没控制住。别以为我是软弱,我只是觉得心里憋屈。我老爹无缘无故地被打成了三反分子被关进了牛棚,这就够冤的了。没想到我妈还对我爸不理解,扬言要坚决和我爸划清界限。我妈还跑到革委会去表了决心。就为这,我和我妈大闹了一顿。我骂她是叛徒、是小人,卑鄙无耻!气得我妈跑我老姨家去了。你说,现在人怎么都这样了呢?"大鼻子愤愤地说:"都是这场该死的运动闹的!”黄莉莉急忙用手捂住了大鼻子的嘴,说“小声点,让人听着你就死定了。”大鼻子满不在乎地说:“我不怕。不就是个死吗?我死了好找我爸去。这日子口活着还不如死了。死了就一了百了了,再不用担惊受怕,再不受这份窝囊气了。”黄莉莉说:“其实我爸对党可忠了。且不说战争年代他立的那些功,解放后也是忠于职守,勤勤恳恳,兢兢业业。绝对不是三反分子。”大鼻子说:“我爸跟你爸一样。虽然他是知识分子研究历史的,可他对共产党绝无二心。”
他们可能拥着累了,就坐直了身子。黄莉莉说:“你看到最近中学生报上的一篇文章《出身论》了吗?”大鼻子说:“没有。”黄莉莉说道:“是一个叫遇罗克的人写的,是反对血统论的文章。”大鼻子说:“血统论我知道。不就是工大的那个叫谭什么的提出来的吗?这王八蛋把人害苦了。有多少人昨天还是革命小将,今天就变成了狗崽子。他的这套理论完完全全是狗放屁。”黄莉莉说:“就是。你和我不都是受害者吗?"大鼻子说:“还有连仓。你们是同班同学,你应该了解他。除了有点书呆子,人挺好的。曾经的三好学生也成了狗崽子。"黄莉莉说:“六中的张少华不就因为出身不好被活活打死了吗?"大鼻子说:“这是我也知道。我就奇了怪了,这场运动不是冲着走资派的吗,怎么弄着弄着开始整学生了呢?”黄莉莉说:“嗯,我也弄不明白。”
天都黑了。大鼻子怕他妈惦记就依依不舍地和黄莉莉分手了。
(六)
大鼻子这厮想一出是一出。他又心血来潮地要拉着连仓去清华大学参加武斗。连仓一听就急了:“你丫是不是疯了?武斗那玩意可不是闹着玩的,弄不好连命都得搭进去。咱躲还来不及呢、你还往里钻?”大鼻子说:“你先别急,听我说。我考虑了两天才有了这个打算。我们这种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?就是胆小,吃亏在于太老实。现在这日子口谁管的了谁呀?谁怕谁呀?没听《沙家浜》里唱的吗:乱世英雄起四方,有枪就是草头王。你老实了就有人欺负你。豁出命干他一家伙说不定还能有个出路。以前咱们都是数黄花鱼的,溜边绕着走。我爸从小就老嘱咐我,别闹事,别惹事。可是我老实巴交的净挨欺负。这回我爸没了,我的事该我自己做主了。你看人家黄莉莉,一个女流之辈都敢去越南参加战斗,咱们一个大男人活得反倒像个耗子似的。反正我想好了。你不去我就一人去。”连仓说:“人家清华大学都是大学生,你一个中学生能掺和进去吗?”大鼻子说:“没问题。我的一个哥们也是中学生,他就加进去了。我已经和他打好招呼了,他说行。”连仓诺诺地说:“反正我劝过你了,你不听拉倒。我听说清华大学武斗可激烈了,真刀真枪都用上了。听着就够吓人的。”大鼻子没吱声。连仓也就不再说了。
连仓心里明白,大鼻子刚才说的都是借口,他实际是心里有恨没处发泄。既然劝说不了就随他去吧。
连仓老老实实地回到了学校。上课就是天天读,学习毛主席著作,背诵老三篇。不上课时就下围棋,去大学游泳。这样的生活也不错,起码没有生命危险。只要处处谨慎一点,别惹事,别生事,嘴巴严着点,日子过得还是比较稳当的。毛主席批评自由主义说有的人“事不关己,高高挂起,明知不对,少说为佳,明哲保身,但求无过。”现在连仓就是这样的人。他在学校和谁说话都十分小心。尤其对官二代的自来红们,简直学会了面带微笑点头哈腰。俗话说,好汉不吃眼前亏。何况他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汉,也不想当什么好汉。一定要学会忍辱负重。
没多少天就传来消息,中央往清华大学派驻了工宣队,接着又派了军宣队。听说解放军把清华井冈山的主楼给包围了,实行了强行缴械,把所有的武斗分子都逮捕了。连仓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替大鼻子担起了心。不知道这厮怎么样了。是不是也让解放军给逮起来了?
连仓的脑子里在迅速地回放着和大鼻子的交往,觉得大鼻子是个很不安分的人。他虽然为人仗义,聪明过人,嫉恶如仇,可他好热闹,爱生事,不守规矩。那次在建工学校,他一见武斗场面,立刻就异常兴奋。那次在南京火车站,他一见有人打架,眼睛里都发光。他一定是心理学所说的多血质的人。然而他遇见什么事都反应机敏,敢作敢为,处理巧妙。连仓对他既钦佩又害怕,恐怕跟着他会倒大霉。连仓对大鼻子的评价是:如果他不是优秀战士就是危险分子。
又过了些日子,黄莉莉带来了大鼻子的最新消息,他真的和一起武斗的学生被解放军逮捕了。他们被圈在了郊区的一所监狱。后来没过多少日子就把他们教育释放了。大鼻子的脖子受伤了,缠了一圈纱布。他一放出来就找黄莉莉去了。连仓说:“他现在在哪?咱们去看看他。”黄莉莉说:“先别去。他现在就在自己家。他把他妈给气得背过气去了。他让咱们等他的伤好了再去找他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