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刘是个航二代

大刘是个航二代    作者 博涵  

大刘是个正宗的东高地人。

这是他一生的骄傲。 

50 年前,他随父亲去了三线,从此就变成了山里人。

他不情愿。

今年清明节的时候,他回来找我,想在东高地转一转,更想替父亲看一看大院门口的样子。我跟上了他。

清明节的大院是放假的,门口拦着栅栏,只能远远的看。

“好像比先前的矮了”。他喃喃地说。

又看了一会儿,他点了点头。“没错,还是当年那个大门”,声音有些沙哑。

他累了,随便找个路边蹲了下来,一头白发,像一个蹲在自家田头上的老农。他抽泣着,一行老泪随即滚落到了地上。

他想父亲了。说父亲就是从这个大院门里走出来去的三线。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,死在了那边了。

大刘,接了父亲的班,像父亲一样一晃一晃地骑着那辆旧自行车上班,早来晚走,一丝不苟地做着航天人。他带过大红花,上过光荣榜,是三线出了名的新长征突击手。

休息日的时候,他喜欢带着老婆和儿子逛当地的自由市场。买上一斤肉和一捆新鲜嫩的韭菜或者茴香什么的,回来包一顿饺子。这是一家人最开心的时候。老婆不止一次的说这饺子真香,在外面吃不到,俺们家的大刘,若是开一个饺子馆,一准能挣钱。

女人的话还真是不能随便说的,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应验了。没过多久,单位里就开始军民分线了。

这突如其来的变化,让所有的人都转不过弯来。昨天还在一块嘻嘻哈哈的同事,今天一宣布分线的名单,立刻就变成了两拨人。

大刘有三个师兄弟,平时是最要好的哥们。为了这件事还吃了一顿散伙饭,叮嘱大刘若是下海发了财,可别忘了哥几个。

同时宣布的就是大刘当上了一个头儿,是副处级,让他扛着这剽副肩章,招呼着一部分职工离开军品岗位,下海开发民品,自谋出路去了。

“军民分线”“自谋出路”听到这几个字,我不淡定了,脑袋顶上轰轰隆隆地好像炸响雷,眼睛也一下睁大了。

你们那个地无三尺平的勾勾里也搞军民分线吗?我吃惊的问。

“怎么不搞?苦着呢,什么都干过了,倒腾过柑橘,卖过衣服,还开过饺子馆呢......”

大刘还是那么能说,声情并茂地把我都带进去了。一时间,我的脑海里浮现的眼睛看到的都是当年的情景。

终于,我也站不住了,和大刘蹲在了一起,像个蹲在了自家田头上的老农。


眼前的这个大院前身是军队,所以每到下班的时候就会响起下班号的声音。那号音庄重,不紧不慢,不大也不小。在这样的号声中下班,让人感受到优越感。这号声会让人严格的遵守时间。在号声中从容地结束手头的工作。不用老想着去看时间。       

军号声过后你就看吧。下班的自行车大军会在铃铃铃的车铃中从大门口涌出来。大门上面永远都拉着横幅,标识着每一个时期的中心工作。门楼上面红旗招展,一边一个的架着大喇叭,不停的做着应时的宣传。而此刻还在宣传的是军民分线,讲述着军民分线的迫切性与重要性。

“军民并举”,“二次创业”,“勇于闯新路”,慷慨激昂的口号不绝于耳。

从大门口到生活区的马路两边,早已严阵以待的挤满了各单位的摊位车,每个摊位车上都挂着单位的名号,生怕遗漏了自己。摊位车上摆着各色各样的商品,卖吃的和卖用的混杂的摆在一起,没有什么规矩。这让下班的人目不暇接。

“群众发动起来了”。一场改变观念的社会实践活动开始了。当然,这不是一次意识形态之间的较力,而更像传统观念与改革开放思想上的相拥。

我生平没有再见过这样的自由市场了。上阵的都是青一色的航天人,卖东西和买东西的人尽是些知根知底的熟人,免去了相互间的信任成本。不时的有人跳下自行车,一边亲切地打着招呼,彼此间聊着,一边买的东西,还顺便唠几句家常。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新生活的希望和向往。

新生活给予人们新鲜的气息,也给了人们新的纠结和困惑。

老王家的二儿子,平时总是穿着一身治安巡逻队的制服,骑着自行车在生活区转悠。他的工作是整治倒买倒卖的不法商贩,包括趁着天黑从周边的农村驮着大米来换粮票的农民兄弟。这次居民分线,二小子直接进入了民品队伍。他卖从广州西湖路服装市场倒过来的牛仔裤,站在摊位车后吆喝着卖货。他进入的角色快,从一个抓商贩的变成了一个“商贩”。不过这一次他是合法的。有人过来用手指着他跟他开玩笑,别人乐他也乐,不过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。反正以后他不再把“倒爷”“二道贩子”的这些难听的词挂在嘴上了。几乎一夜之间,这些有年代标识的词在每个人的词典里消失了。


转变角色快,转变观念还是要有一个过程的。熟人间做生意,不好意思讨价还价。几句家常话过后,卖东西的人说:“要不叔叔您甭给钱了,拿回家吃去吧。不碍的,就算侄子孝敬您啦”。您说这么卖货下回人家还怎么买你的东西呀。真是可乐。

温州人的市场经济发展的比较早,有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变成了不必言明的规矩。熟人和朋友之间可以互相请到家里吃喝,但是在市场上买东西,要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,这是温州人的规矩。

上什么山,唱什么歌。初次做买卖的大院人第一堂课就是要懂得再商言商的道理。

中国传统市场当中的“市、农、工、商”四个行当被称作“四民”。依次是指读书人、种田人、做工人和经商人。这是人门的社会地位从高到低的顺序。商人是排在最后的。

老张是位高级工程师,他不明白自己读了一辈子书,好不容易从小商小贩的家庭背景中登上了航天人的大雅之堂。正当整个家族都为他感到荣耀时,他却一个跟头翻回到了原点。

他不情愿。

站在摊位东西后面,他也不张罗着卖货,把帽檐压得低低的,生怕别人认出了他。到了后来索性掏出一颗烟,站在离车两米远的地方,悠闲地抽起来,好像没事儿人一样。

他叮嘱老婆,不许让老家的人知道他摆摊卖货的事。

有一次到外地出差,火车开动以后,这位张工戴上眼镜,打开了行李箱,里面竟装着他未完成的书稿和厚厚的一本《远东英汉大词典》,让同行的人啼笑皆非。在与乙方谈判的时候,坐在那里的他一言不发。你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。

看着他诚实而又无辜的样子,我的心里很难受。看来真不能小瞧了生意人,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做生意,每一个人都做得了生意的。

当年的军民分线是一刀切下来的,是单位里不得已而为之。这让许多技术上的专业人才,管理上的后起之秀中途改变了发展方向。

“十亿人民九亿倒,还有一亿在思考”。这是来自东北人的一句顺口溜,它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。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经商的材料。好像经商是一件最容易做的事情。

正如习总书记在一次全国组织工作会议中所说过“用什么人用在什么岗位,一定要从工作需要出发,以事择人“骏马能力险,力田不如牛,坚车能载重,渡河不如舟”。

如果说“军民分线”也是一场航天人闯新路的尝试,莫如说这是一场深刻的教育运动。


那么问题来了,航天人为什么要付出这笔代价沉重的学费呢?

回答是国家多年没有了战争,军工企业生产任务严重不足,下拨的经费少,原来的岗位上人员编制让一部分人没有生产任务,都加重了单位发展的负担。为了减轻这两项压力,保住军工生产的基本盘,需要开源节流分离出一部分职工,离开军品岗位去开发民用产品,军民并行,寻找新的出路。

这是一项牵扯面广、时间紧迫的战略调整。被涉及的干部职工心情都很沉重。

很多人开始摇头了。

“大院人没做过生意呀”

“亏了本钱怎么办?”

“再说了,往后我们还是不是航天人了呢?”

现在看来,当时群众产生的那些疑虑,都变成了后来实实在在的遗留问题。

政治路线确定之后,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。

为了打消顾虑,鼓励下海,党组织和共青团组织发挥了关键性作用,于是很快就出台了“扶上马,送一程,共依存,走全程”这一性质明确、措施得当、人人耳熟能详的既定方针。

时间太紧了。

商海有多深,谁也不清楚。一部分人怀揣着梦想,更多的人心神不定。

是啊,谁又愿意抛弃个人和家庭的安逸,干那些扑朔迷离、摸着石头过河的行当呢?

当时的说法是,夫妻两口子最好的组合是一个在军岗求稳,一个在民岗挣钱。如果一不小心两个都下了海,那就惨了。

有位大姐回忆当时的情景,难过的说“别人家的孩子是爹妈抱着长大的,俺们家的娃是扶着墙长大的”。在孩子幼小的眼神里,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爸爸妈妈不带着自己玩,很少抱抱自己,忙得整天连饭都吃不上。

亏了谁也不能亏了孩子,父母一旦亏了孩子,留下的愧疚,你一辈子也还不清。

有位在军岗上干设计的业务组长,在分线到来的时候,也为自己的小家庭设计了一张脱贫致富的宏图。

他的老家在贫困的山区,凭着自己刻苦的学习考到了北京大学,毕业后进了航天大院。老家的弟弟妹妹多,日子过得穷,每个月都要挤出一点钱给老家寄回去。

下海后,他承包了路边的一个库房,用积攒的钱装修了门面,做起了卖日用杂货的生意。开始时生意还好,于是四处借钱进货,扩大了店铺规模,顺势也把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带出来当帮手。

我见到他的时候,他还穿着有航天字样的蓝大褂。“哎呦喂,瞧瞧您进这一屋子货,您是咱这片先富起来的人了。哈哈哈”我跟他开玩笑的说。

他用鼻子“吭”一声,苦笑了一下。不瞒兄弟说,哥哥我是挣了钱就囤货,拿货多,价钱低,家里见不着钱的这样货才越来越多。两年了,家里除了吃的用的能花钱,我和你嫂子连件新衣服都没添过。

他猫下腰,从桌子下面的纸箱子里掏出来一瓶矿泉水递给我,自己则喝着搪瓷缸子里的水。

他顺手拉开了装钱的抽屉让我看:“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。房租、水电费、孩子看病该付的货款都在这儿了。你知不道过一会儿又要花什么钱?你更不知道这钱是不是你的。只要你一天不关张,不把货变成钱,你就不知道你挣不挣钱。”

押了一口水,他接着跟我说“告诉你大兄弟,你别看我堆的货多,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进来的顾客要的东西,你有还是没有?顾客要的东西你没有,着急不?有货卖不动你着急不?凡做生意的人永远有着不完的急。他用手胡楼着脑袋说。

然而,让他更加着急的事儿终于来了。

他赶上拆迁了。

库房的墙上大大的写着一个拆字。一家人把货放在路边上哭着甩卖,货没卖出去。追债的来了。

他没有钱,只有一地的货。债主只要钱不要货,占了他们的家的房子做抵押。他人忠厚老实,不懂什么合同法。肯把钱借给他的人,都是昔日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,自然也没有签一份像样的合同。他人单势孤,又打不过人家,只好让媳妇带孩子回娘家。他自己则是四处躲债,成了现代版的杨白劳。要知道,那些讨债的人都是见他生意能挣钱,把家里的老底都给了他,有的把自己亲戚的钱一并借给了他,只为多得到些利息。

唉,谁都不容易。

从此,这位搞设计的大哥在东高地的地面上消失了。有人说,曾在河北的狗市上见到他卖狗,也有人说他生了大病,脱了相貌,回老家去了。

他老婆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大兄弟,借你的钱你别要了,我也给不起。都怪我当时没有拦住他,他不会做生意,你说他下海干什么?她甩手捂住了脸。

我对她说:天有不测风云,谁敢赶上都是没办法的事。你和我大哥都是好人,怪就怪自己运气不好.....

有人说,东高地这地境上有两种人你见不到,一种是栽了大跟头的人,还有一种是挣得大钱的人。只有沉淀下来的人,才会不时的想起过去,向后来的人讲述那段生活的经历。

应当说,当时响应组织的号召,顾全大局,主动和被动下海的人,为航天事业的顺利发展作出了不同的牺牲和贡献,应该得到善待。虽然这是那一代人的宿命。

生活就像大海,惊涛骇浪过后,总会归于平静。

那一年,单位的形势好转了,军品任务忙了起来,熬不住的下海人有了回原单位的机会。年轻人好分工作,年龄大的就有些尴尬。

大刘也回到了单位,见到了许多旧面孔的人,他叫不上名字,新添了许多仪器和设备,他也叫不上名字。航天发展的真快,这让大刘由衷的高兴,只是自己落伍了,业务也接不上趟了。如果当初不下海,兴许还能评上职称,当上个主任什么的也是不错的。他自娱自乐的想着。可是历史没有如果。

同期下海的钳工组组长王师傅,曾经干的一手漂亮活,是车间里的技术带头人。这次回来重新分配岗位去门卫室当了值夜班的保安。“干啥都无所谓,反正干不了几年了,能按时上下班,到了月头开工资,正常退休就行了。”他乐着说,一点没有了脾气。

然而大刘乐不起来.

他感到害臊和无奈。反而更让他受不了的是那些审视的目光,仿佛自己在这个地境上没有先进过。他像一个灰头土脸,刚从战场上下来,没有了番号的老兵,等待他的没有鲜花和热情,而是一阵阵凉风。

像这样的不自在大自在,大刘已经不是第一次了。上一次是在农村插队的时候。

村里的知青开始陆陆续续的返城了,也可能下一波就会轮到自己。对于这种早晚都会发生的事,大刘从不在意。

吃罢中饭,磨了磨镰刀,带上几个知青社员,大刘下了地。

午后的麦地,热气蒸人,金光闪闪,一望无际。疲倦的知青们对眼前的景象早已没了兴趣。

大刘照例是第一个跳到田里。按老规矩,一人 12 根垅,割到地头就可以收工。看看知青们依次站好了位置。大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一口吐沫吐在掌心里沉下身,开始“唰唰”的割麦。汗水迷了眼睛时,他会解下脖子上的毛巾,擦一下,然后接茬往前割。他像牛一样,只知道一个劲的干活,什么也不想。身后的知青知道跟不上他,索性不跟了。慢慢的跟他拉开距离。
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天渐渐的暗下来了,周围早已没了声响。直起腰的下一望才发现麦田里早已没有了人影,只剩下自己和一片参差不齐的麦地。

“有人吗”?他借着大喊一声的机会,长长的喘了一口大气。没有人回答,只有树上的知了鸟,有气无力的叫声在应和着自己。

到地头了。曲尽河星稀。

大刘蹲在了地头上。他习惯蹲着思考问题,泥土的气息总是帮助他梳理思绪。他不明白为什么许多时候,许多事情到了最后总是单单地剩下了自己。

人生的麦地呀。你到底要送给我们的大刘多少次这样的孤寂。

大概历史很容易被后人忘记。

大概大刘的经历也根本算不上什么历史。

从单位领导的办公室出来,他感到憋气,不知道是自己说不明白,还是领导听不明白。整个谈话的过程是他自言其说。领导的态度很和蔼,懂得沟通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倾听。几次示意他喝口茶再说。端上来的茶凉了,大刘一口也没喝,他的心也凉了,他说不下去了。


记得,当年的领导也是在这间屋子握着他的手。感谢他勇挑重担,带队出征,为组织分忧。而今天,当他卸甲归田的时候,领导都换了几届了。所有的人对那段历史的了解都只留于纸面,没有亲身的体验。这一点大刘是理解的。可是为什么取消了他的干部待遇呢?这无异于收回了他顶着压力带队出征的奖励,收回了那份属于他一生的荣誉。这一次谈话,让大刘在领导面前第一次没有找到自己。

楼道里空空的只有他自己。他不知道这段历史该从哪儿向后人说起了。他不能接受这个属于他的历史结论。


.倩何人,换取红翠袖,揾英雄泪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每次同学聚会的时候,我见到大刘,总是起身让他先坐下。但是我知道,在众多人的眼里,大刘除了能吃苦、为人谦和、对事业忠诚以外,偶尔也闹点个人情绪,他真的算不上一个英雄。

也许有人问我:“大刘是个什么人?”

我会告诉他:“大刘是个航二代。”

也许有人问我:“再来一次军民分线,你会怎么办?”

我会告诉他:“北约炸了我们的大使馆,这笔血战还没还,航天人为什么要分线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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